《挪威的森林》

好多年没重读《挪威的森林》了。

回想以前,非刻意的,居然可以整段整段背诵书中某些段落,尤其开头直子和井那部分。算起来,这次应该是第六次或第七次重读,且不算上学时偶尔“信手翻开一页,读上一段”。但是,从研究生开始,再没翻开读过超过一页——从某个时刻起,大脑某处似乎发生了结构性变化,《挪》的魔力也随之消失了。读来索然无味,体会全靠记忆,十分悲哀。

此后读书只能读功利性质的,历史、政治、传记、家书一类,以及学术专著和科普一类,偶尔会读一点侦探小说。总之,只能看得进去理性的读物,需要感性的东西,就似同极磁铁靠近一般,不自觉的十分排斥,厌烦不已。写记录和博客,也不像以前总是三岛由纪夫的味道,冗长的句子、复杂的修辞,叠床架屋,还时而悲哀一把。现在记点东西,词句总是删减再删减。不过也不是工作以后养成的习惯,从“那时候”就开始了。对待亲人也是如此,想不起亲人的生日,总是临近才发觉,节日也几乎不记得,一切矫情之事都很厌恶,看电影从不感动,冷漠至极。像一条蛇。

搬到望京后,重新拿出《挪》,每晚端坐在空旷客厅的沙发的一角,一边喝酒,一边固定读完一整章,加上序共十二章,读了两周。一边读一边用铅笔在本子上记笔记——读《挪威的森林》还认真记笔记的,想来只有我一个吧。这一次感受大不相同,读出很多以前从未发觉的东西。我猜想,应该每个人读小说都会不自觉的进行代入吧,尤其是第一人称的书。但是对于这本书,代入似乎也是错乱的,高中时候很自然地代入了渡边,忧伤不已,然而上大学后,却更像永泽,“所做的,不是自己想做之事,而是自己应做之事”,且一直奉行至今,那几年,脑袋里总是回荡“不要同情自己,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的勾当”,就这样一直持续了不知道多少年。

这次重读,稍微找回一点昔日的感受,可惜那种强烈的感受在写记录的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了。凭记忆写写吧,富有感情不指望了,仅仅是真的很想记录。

这次感触很不一样,尤其是绿子和初美,我发觉十几岁二十出头时候的我根本无法理解她们,肤浅的如同书皮上的介绍,“野性未脱,活泼迷人的绿子”。以前我也这样以为,并总是以我的那位代入,现在发觉真是天大的谬误。绿子的可爱,绝不是性格的表象那般肤浅,她的坦然、成熟、缺爱和坚强,对亲人、爱人的负责和胡闹,每一样都是深刻的、令人感伤的,没有一点娱乐性也不该有。她说自己是“砍柴女,悲哀不起来”,但心里其实很透彻。与渡边一起饭后看火灾时,渡边提议收拾东西,绿子说:

……
“不要紧,我不跑的。”
“这里烧着了也不跑?”
“嗯。”绿子说,“死了就死了呗!”

读到这,我内心一阵难以抑制的酸苦,我能理解绿子,她是真的想死了就死了呗。多么轻松,又多么沉重。

……
“不是累,”绿子说,“只是好久都没这么放松身体了,呼的一下子。”

才二十岁,母亲早几年脑癌去世,家里折腾的一塌糊涂,现在父亲又患了同样的病,家里积蓄也所剩无几,每一样事都要自己操办,每周去医院照顾父亲,擦汗、取痰、接尿、喂饭,其中的孤独和艰辛可想而知。高中时候上的那个贵族女校,体会拮据的难堪,却依然纯真,父母不愿意做饭,自己用买胸罩的钱买厨具,从书本上学做关西菜,这一样一样,都难得至极、可爱至极。这么多年来,我们都喜欢绿子,却不理解她。读书时候我在想,村上到底是以谁为原型塑造了绿子的,以村上自己小资的生活状态,难以理解这些生活艰辛才是,我在笔记本上写着,“村上是理解生活的,《挪》的沉重不只是直子,绿子也是。”

另外是初美。以前读到初美的结局——永泽离开去德国两年后,结了婚,又过了两年,用剃刀割断了手腕动脉——并没有特别的感受,只是觉得是一段凄美短暂的插曲,一个俗套的人物设定。而这次读,却是不胜悲哀,久久无法平静下来。村上写道:

当我恍然领悟到其为何物的时候,已是十二三年以后的事了。那时,我为采访一位画家来到新墨西哥州的圣菲城。傍晚,我走进附近一家意大利披萨饼店,一边喝啤酒嚼意式披萨饼,一边眺望美丽的夕阳。天地间的一切全都是红彤彤一片。我的手、碟子、桌子,凡是目力所及的东西,无不被染成了红色,而且红得非常鲜艳俨然被特殊的果汁从上方直淋下来。就在这种气势夺人的暮色当中,我猛然想起了初美,并且这时才领悟她给我带来的心灵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–那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,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。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,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遗忘在什么地方了,甚至在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未曾记起。而初美所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「我自身的一部分」。当我恍然大悟时,一时悲怆之极,几欲涕零。她的确、的的确确是位特殊的女性,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。

“当来到人生某一阶梯的时候,像突然想起似的自行中断了生命。”12月中旬,回北京的火车上,我翻看以前的记事本,那一刻也是同样的感受,我拉下帽子遮住眼睛,眼泪再也止不住。

记录到此为止,脑袋又是一片空白,再也写不下去了。

这次重读,深深觉得《挪威的森林》从头到尾,每一段文字、每一段情节、每一个人物都无可挑剔,独一无二。从青涩自我的十七岁,到阅历已算丰富、读书已极为挑剔的三十岁的此刻,仍然是这样的评价,替自己和村上感到高兴。